大先生叫黃大開,,大家稱呼他“大先生”,,我想一是因為名字,二是因為資歷,。我92年調到新興初中的時候,,他是教導主任,那時的學校沒那么多官,,在他上頭也就一個校長,。當時的教師隊伍成份很雜,大多數(shù)都是民師或民師轉正的,,他算是科班出身,,教齡又長,所以在本鄉(xiāng)教育界享有一定的聲望,。 在學生眼中他是一個特別嚴厲的人,,一些調皮搗蛋的學生視他如判官閻羅。不管是哪個班的學生,,也不管是不是他教了課的,,只要是干壞事被他發(fā)現(xiàn)了,都會被他請進辦公室,,接受一次風雨雷電的洗禮,。也是時代給了空間,,他這樣的教育方式能長期得以使用,要是放在今天,,也許早被維權的學生家長舉報揭發(fā)乃至告上法庭,。然而,在當今禁止體罰學生的大氛圍里,,很多老師把對學生的教養(yǎng)責任也丟失了,,對學生的一些惡劣行為視而不見,得過且過,,甚至顛倒黑白,,以畸形為個性,無原則的鼓勵,,迎合學生,,討好家長。這樣姑息遷就造成的后果,,與學生受到體罰的危害性相比,,恐怕要等歷史去評說了。大先生的眼睛里容不下惡的東西,,盡管他的嚴厲不一定次次都是合理的,,但有一點是大家都認可的,那就是——他不是出于私心,,因為他一生中最嚴厲對待的正是他的兩個兒子,。 他是屬于這樣的一種人,你可以說出他種種的不好,,但你不能說他是一個壞人,。如果把正直這個詞可以拆開來理解的話,我不能保證他的正,,但我絕對肯定他的直,。在他身上有一種氣,一種讓人不敢輕易冒犯的凜然之氣,。那時的新興中學建校時間不長,,規(guī)模很小,而周邊的環(huán)境很復雜,,時不時會有一些社會閑雜人員進校鬧事,,只要校內有事,大先生常常是沖在最前面,,面對一些地痞混混,,他總是大氣呵斥,絕不閃避,,從不被囂張氣焰壓服,。 我發(fā)現(xiàn)從文化大革命中闖蕩過來的人,,大都練就了一樣好功夫——辯論。他們說起話來通常觀點鮮明,,辭鋒犀利,,或歸納,或演繹,,或設喻,,或反證……論證方法靈活多變,并且善用肢體表情為自己造勢,,大先生可以說是他們中的佼佼者,。以我們的資歷當然沒有機會成為他的對手,但他同時代那批老兄弟們會時不時地為我們獻上精彩的表演,。只要他們一亮劍,,劍鋒所指,寒氣襲人,。大先生是從來不會在這樣的對決中敗陣的,,也許是因為內功,,也許是因為氣勢,,也許是因為韌性,總之先撤出劍陣的總是別人,。而且我慢慢發(fā)現(xiàn)這樣的輸贏往往跟觀點本身無關,,就像如今的辯論賽一樣,觀點可以隨機抽,,只要你先做了正方,,我就立即站在反方,不用事先準備,,進入角色之快,,令當今所有泡圖書館上電腦查資料反復開準備會的辯論團隊都會感到慚愧。 他有一個同學,,當過我的校長,,當時是我們鄉(xiāng)的教委主任,這是一位非常強勢的領導,,當然也是這方面的頂尖高手,。我到新興中學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主任每隔一兩個月都要來陪老同學喝喝酒,,聊聊天,。但此聊非彼聊也,那是刀槍劍戟斧鉞釣叉一起上,,出門的時候,,還會指著鼻子罵:“慶父不死,,魯難未已,有你在,,佐壩教育沒有出頭之日,!”我心想,這次恐怕真的決裂了吧,,沒想到再過一個多月,,教委主任又夾著一瓶酒來了,寒喧,、喝酒,、爭論、發(fā)火,、對罵……一樣的流程,,一樣的結果,再走一遍,。那時候我不理解,,常常覺得他們的行為很奇葩,現(xiàn)在想來,,教委主任當時位高權重,,別人敬畏,不敢捋虎須,,導致對手缺失,,獨孤求敗,定期找個像樣的對手PKPK,,松松筋骨,,也不失為一個健身良方;成為對手,,那時候,,也只有大先生才有這樣的實力吧! 對于那個年代的人,,我一向心懷敬意,,他們大多能說會寫,率性大氣,,有膽量,,有魄力,有擔當,,有韌性,,比起當今素質教育口號下的這些秧子們,他們更man。單憑這一點,,就不該全盤否定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大先生大我30歲,在他面前,,我們這些后生小輩當然誠惶誠恐,。好在時間不長,我就跟他處得很近了,,他對我的稱呼,,由“劉老師”,到“小劉”,,最后變成了“鉆土的”,,這可是一件十分榮幸的事,因為他的兩個兒子一向被他稱作“大鉆土的”“細鉆土的”,,學生中也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人可以進入“鉆土的”之列,。 他中年喪妻,一直未再娶,,家里兩個“鉆土的”都工作在外,,平時就他一個人在學校長住。我在跟一個女孩演出過一次公主與乞丐的故事后,,一直落魄頹廢,,年近三十了還一個人,平時為了不面對父母的絮叨,,在學校又不好去打擾那些得享天倫的家庭,,只好賴在他那里避難。周末的晚上,,我總喜歡待在他的房間里,一老一少,,兩個資深光棍,,相對而坐。不同的是,,老光棍身上穿得利利索索,,胡子刮得干干凈凈;少光棍邋里邋遢,,蓬頭垢面,,胡子老長……看上去就像是極力要通過化妝來消除這30年的年齡差距。他有一件破棉襖,,冬天放在床頭當枕頭用的,,有一天被我試穿之后,覺得跟我的氣質絕配,結果一個冬天就被我征用了,,直到那年臘月三十的下午,,老娘先勸后罵,最后佐以眼淚轟炸,,我才還了回去,。 他平時老在別人面前說光棍的好處,我在他那里也的確沒有看到光棍的壞處,,因此我覺得我跟他是志同道合了,。就是那年放寒假的第二天晚上,有家的都回家了,,整個學校好像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他在房間里擺著一個黃泥的土爐,燒的柴火是舊衣服,,他總是把舊衣服撕成一條條,,然后擰成麻花一樣的布繩,一根根往柴爐里添,。我穿著他那件破襖,,抄著袖子,在對面取暖,。老長時間,,我們沒有說一句話,我們也習慣這樣不說話的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冷不丁說了一句:“昨天晚上,那老東西來了,�,!蔽乙幌聸]反應過來,我看見他手里拿著一根碎花布的布繩,,“她問我,,晚上困得暖不……”我感到他的聲音有些變樣了,眼睛也被煙熏得紅了,。我知道他不想讓我看到他那樣,,趕緊出了門,我感到自己的心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一個人在漆黑的夜里走了很久,,用袖子擦了擦臉,才知道天好像是下雨了,。 第二年,,我用了一些不太光明磊落的手段,,結束了自己的光棍生涯,從此就不再去陪他了,,我心里說:老光棍,,你一個人呆著吧!誰叫你跟我玩兒這手,,這不是刺激我嗎,? 過了兩年,學校調整領導班子,,他留職停權,,開始淡出學校事務。又過了兩年,,我離開新興中學,,我們見面就很少了。 大先生去世,,我和學校領導一起去磕了個頭,,出殯的那天,我特意開車去送了一程,。那天車很多,,應該不下一百輛�,!疫@樣寫應該不會給他那兩個當領導的鉆土的惹麻煩吧——這真的不是他們在擺排場,,因為大多數(shù)的車都是計劃外的,連白花都沒有扎,。 |